清晨的风裹着松针的苦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站在温泉墓园的石拱门前。门楣上的青苔爬过“温泉”二字的褶皱,像给旧时光抹了层淡绿的霜——旁边歪脖子桂树的枝桠上还挂着小牌子,写着“张阿婆捐的,给老伴闻桂香”,字是用铅笔写的,边缘被雨水浸得有点模糊。
青石板路顺着缓坡往上走,每一级都磨得发亮,像被无数只脚温柔地摸过。路两旁的玉兰树栽得疏朗,春末花瓣会落进路边浅溪——那溪是从山后温泉引过来的,水温带着点暖,连溪底卵石都浸得软软的,像攥着半块晒过太阳的玉。溪边石凳刻着简单花纹,有只凳面刻了歪脑袋的猫,下面小字注着“给阿猫留的位置”,想来是某位爱猫人特意做的。
顺着小路到半山腰,墓园的核心区摊开在阳光下。大多数墓碑是青灰花岗岩,顺着山势摆成不拥挤的排,像一群人站在山坡上晒太阳。有的碑顶刻着小朵梅,刀工像小学课本插画;有的嵌着逝者照片——照片里的人笑着,背景是公园樱花或家里阳台,有的边缘卷了角,用透明胶贴了又贴。最让我留心的是第三排末尾:没有立碑,土堆上摆着块圆形河卵石,红漆写着“阿猫,爱吃鱼干”,字迹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;旁边缺角瓷碗里留着半粒猫粮,碗边沾着猫毛,风一吹就轻轻飘起来,又落在土堆上。
再往上是松树林,林子里墓碑更稀疏。有座碑前摆着旧自行车轮,轮圈缠红丝带,碑上刻“王建国,爱骑车”;还有座碑前放着收音机,正放京剧,声音调得小像蚊子哼,碑字是“李淑兰,爱听戏”。风穿松林的“沙沙”声混着京剧和溪水声,像有人在轻轻唱歌——连风里都裹着温泉的硫黄味,不呛人,像奶奶晒过的棉被。

上午十点多,祭扫的人陆续来。穿藏青外套的老人蹲在碑前摆桂花糕,手指有点抖,一块糕掉在地上,他赶紧捡起来用袖口擦,念叨“妈,这是你爱吃的,加了蜜”;穿白裙子的姑娘蹲在溪边放纸船,浅蓝信纸折的船身写着“爸,我考上研了”,纸船被小鱼顶了下转圈圈,她笑出声:“爸你看,鱼都来恭喜我”;穿运动服的小伙子抱着篮球站在碑前,拍两下球说“老周,上次打球我赢了,你说要请我喝可乐”,说完把拉开环的可乐放在碑前,气泡沾在碑面上,像小珠子。
走的时候我站在拱门下回头看:阳光穿过玉兰缝隙洒在青石板上,像铺了层碎金;温泉水汽从溪面升起来,裹着桂香、念叨声,裹着每座墓碑的故事。原来温泉墓园的墓地从不是冰冷的石头堆——是有人把思念种在土里,浇着温泉水,让它长出暖的、软的、带着烟火气的模样。比如那座没立碑的土堆,比如刻着猫的石凳,比如漂着纸船的溪水,每一样都藏着“我记得你”的温柔:记得你爱吃桂花糕,记得你爱听戏,记得你爱猫,记得你没说出口的“我在呢”。

风里又飘来桂香,混着温泉的硫黄味。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桂花糖——是刚才那位老人塞给我的,说“姑娘,尝尝,我妈爱吃的”。糖在嘴里化开来,甜得像温泉里的水,像玉兰花瓣,像每一座墓碑背后的,没说尽的想念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