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秋总是来得郑重,银杏叶刚染黄西山的脉络,我顺着香山南路往深处走,直到看见景仰园骨灰林的石牌坊——青灰色的砖纹里藏着半墙的爬山虎,风一吹,枯藤揉着松针响,倒像有人在巷口轻轻喊“来了”。没有传统墓地的肃穆碑墙,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林子,松柏的深绿裹着银杏的金黄,玉兰树的枝桠举着未开的花苞,每棵树都站得稳稳的,像在等什么人。

园区的小路是用青石板铺的,缝隙里冒出三叶草,偶尔能看见小铜牌嵌在树底下——不是冰冷的墓碑,是一句句带着温度的话。“妈妈爱穿红裙子,所以我种了玉兰”“爸爸是老教师,他说松柏像粉笔灰落下来的样子”“小囡最爱的樱花,今年该开第三轮了”。每块铜牌都擦得发亮,有的边缘刻着细小的划痕,像是被手指反复摩挲过。我蹲下来看一块刻着“阿婆的腌菜坛”的铜牌,旁边的土堆里埋着个陶片,应该是阿婆生前用的腌菜坛碎片,风里仿佛飘来一丝酱菜的咸香。

景仰园骨灰林墓地-1

沿着小路走,遇见一位穿藏青围裙的老奶奶,她正蹲在玉兰树下浇花,矿泉水瓶的水顺着指缝慢慢渗进树坑。见我过来,她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,笑出满脸皱纹:“这树是我家老头子的,去年清明种的。你看这枝桠,才一年就长到我肩膀高了。”她伸手抚过玉兰的花苞,像在摸老头子的手背:“他以前最爱吃我做的桂花糕,每天早上要配一碗小米粥。”说着从围裙口袋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,轻轻放在树底下:“今早刚蒸的,还热乎着呢。”不远处,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蹲在松柏树下,把变形金刚的零件拼在一起,旁边的铜牌刻着“爸爸的机器人”——小男孩说,爸爸以前是程序员,总陪他拼模型,“现在我拼好了,给他看”。

正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洒下来,在地上织成碎金。我坐在石凳上歇脚,看见志愿者阿姨在摆菊花,竹篮里的鲜切花还带着晨露,黄的像月光,白的像云。“每天都有人来送花,”阿姨擦了擦竹篮上的灰尘,“有位大爷每天来送一支月季,说是老伴生前最爱的;有个姑娘每周来放一束满天星,说是闺蜜以前总给她带;还有个小朋友,每天放学都来送一颗水果糖,说要给树底下的“爷爷”留着。”风里飘来桂花香,是门口的桂树开了,阿姨指着桂树说:“那棵桂树是十年前一群老人种的,现在每年都开得满树都是,像撒了一树的星星。”

景仰园骨灰林墓地-2

走的时候,我回头望了眼林子,阳光裹着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晃,像许多人在轻轻挥手。门口的石牌坊上刻着“景仰园”三个字,笔锋里藏着温柔——不是“敬仰”的“仰”,是“抬头看见你”的“仰”。忽然想起刚才老奶奶说的话:“不是他走了,是他换了个样子陪我。以前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现在他站在玉兰树下等我;以前他给我递热茶,现在他给我开玉兰。”风掠过耳际,带着松针的清苦和桂花的甜香,我忽然明白,景仰园不是“墓地”,是一群人把思念种成了森林,每片叶子都在说“我没忘”,每朵花都是“我想你”,每阵风吹过,都是“你还在”。

景仰园骨灰林墓地-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