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半的德胜门公交站飘着豆浆香,穿藏青外套的张姨把皱巴巴的五元纸钞塞进投币箱,司机王哥抬头笑:“又去看老周啊?”张姨点头,指尖摩挲着布包里的白菊——这是万安公墓班车的老规矩,跑了快十年的线路,司机和常客早成了“没血缘的家人”。
班车从德胜门出发,沿着二环路往西北绕,像条慢慢舒展的丝带。路过国子监的老槐树时,阳光穿过枝叶洒在车厢地板上,跳成细碎的金点;路过西直门外的糖炒栗子铺,甜香裹着热气钻进来,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妈妈的衣角:“等下给姥姥带一颗好不好?”妈妈轻声应着,把女儿的外套往上拽了拽——去年秋天,姥姥就是在这班车里,给孙女剥了颗糖炒栗子,说“甜,像我小时候吃的”。
车厢里的故事总在悄悄流淌。后座的李爷爷戴着圆框眼镜,手里攥着本翻得起卷的相册,邻座的王阿姨凑过去,他用粗糙的指尖点着照片里穿军装的年轻人:“这是我哥,1953年在朝鲜牺牲的,那年他才21岁。我每年坐这班车来,给他带瓶二锅头——他以前最爱的,说等退伍了要跟我一起喝。”旁边的林姑娘抱着笔记本电脑,屏幕上是奶奶的照片,她跟旁边的阿姨小声说:“奶奶走的前一年,还跟我坐这班车去看爷爷,她指着窗外的松柏说‘你爷爷种的那棵,比你还高呢’。”王哥偶尔会插句嘴:“上周我帮李爷爷把轮椅抬上车,他说他哥以前也推过他去逛北海。”
还有两站到万安公墓时,王哥会把广播音量调低,车厢里慢慢静下来。大家都望着窗外——远处的松柏连成一片绿海,红墙黛瓦的公墓门楣越来越清晰。张姨把布包里的白菊拿出来,整理花瓣上的水珠;李爷爷把相册翻到最后一页,里面夹着片干松针——那是去年从哥哥墓前摘的;林姑娘摸了摸口袋里的桂花糕,那是奶奶最爱的口味。车停稳时,王哥会说:“慢慢来,下午三点我在这儿等你们。”

我想起去年跟奶奶坐这班车的样子。她攥着爷爷的黑白照片,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跟邻座的阿姨聊得起劲儿:“老陈以前是司机,跟王哥一样,总爱帮人搬东西。有次我发烧,他开着单位的货车送我去医院,路上还买了根冰棍——说退烧快。”阿姨点头:“我家老周以前也这样,嘴笨,只会做实事。”车快到的时候,奶奶突然安静下来,望着窗外的松柏说:“你爷爷的墓前有棵小松树,是我去年种的,不知道长高了没。”
下车的时候,风里飘着松针的清苦。张姨扶着李爷爷的胳膊,林姑娘帮王阿姨拎着水果篮,大家沿着石板路往里面走,偶尔有人回头望——蓝白相间的班车停在梧桐树下,王哥倚着车门抽烟,看见有人回头,就挥挥手。直到最后一个人走进松柏丛,他才踩灭烟头,发动汽车。
其实万安公墓的班车从来不是辆普通的车。它载着清晨的豆浆香,载着翻旧的相册,载着裹在白菊里的思念,沿着十年不变的路线,把活着的人送到思念的人身边。就像奶奶说的:“这班车是座桥,一头连着我们,一头连着他们。”
下午三点,班车准时从公墓门口出发。车厢里飘着淡淡的松针香,张姨把剥好的橘子递给王哥:“老周说,今年的菊花开得比去年好。”王哥笑着接过,方向盘转了个弯——班车往德胜门的方向开,载着满车厢的回忆,慢慢融进夕阳里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