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深的时候,天堂公墓的柏油路落满了松针,踩上去软乎乎的。沿着这条路往深处走,转过一片挂着红丝带的侧柏,忽然就闻见桂香——不是那种浓烈的香,是像老北京糖炒栗子裹着的甜,裹着点胡琴的弦音,往人鼻子里钻。抬头看,灰瓦白墙的影壁上刻着幅《贵妃醉酒》的砖雕,杨贵妃的水袖飘得像要飞起来,影壁旁边的木牌写着“京韵园”,字是用毛笔写的,墨色里带着点岁月的晕染。
京韵园的门像戏楼的台口,两边立着两尊石狮子,不过不是那种威严的,是眯着眼睛的,像戏里的丑角。走进去第一感觉是“热闹”——不是人声鼎沸的闹,是满院子的“活气儿”:青石板铺的小径像胡同里的路,坑洼处长着点三叶草;路两边的灯柱是用竹编的,裹着红绸,像戏台上的台帐;最妙的是北边那座小亭子,居然盖成了戏楼的模样,飞檐上挂着铜铃,风一吹就“叮叮当当”,像戏开演前敲的场锣。有次碰见个穿灰布衫的老爷子,坐在亭子里拉胡琴,弦子一挑,《空城计》的调子就飘起来,旁边墓碑前的菊花开得正艳,碑上的照片是个穿中山装的老人,嘴角带着笑——后来听工作人员说,老爷子是来陪老伙计的,两人以前在胡同口的戏园子一起拉琴,现在老伙计住这儿了,他每周来一次,拉两段,像以前那样。
园子里的树都选得有讲究。国槐的树干粗得要两人抱,枝桠铺得像把大伞,夏天能遮半院子的阴;海棠树春天开粉花,花瓣落在青石板上,像撒了把桃花扇的碎瓣;还有几株枣树,秋天挂着青红的枣子,有人路过会摘两颗放在墓碑前,说“我爸以前就爱爬枣树摘枣,现在让他尝尝鲜”。最边上有个小池塘,种着碗莲,夏天开的时候,粉嘟嘟的花浮在水面上,像戏里小姐手里的团扇。有回看见个阿姨蹲在池塘边,把一盏纸糊的菊灯放进水里,灯影晃啊晃,她念叨着“妈,您以前爱去颐和园看荷花,现在这儿也有,这灯是我用您的旧丝绸做的,您看看喜不喜欢”。风把她的白发吹起来,灯影里的荷花好像动了动,像在应她的话。
京韵园的墓碑也不一样。有的刻着京剧脸谱,红脸的关公、白脸的曹操,刻得栩栩如生;有的碑顶雕着个小戏楼,楼里有个小人儿,捧着胡琴;还有的碑身上刻着唱词——“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”,是《锁麟囊》里的句子,碑前摆着盒茯苓饼,包装纸都褪了色,旁边放着个旧磁带机,正在放程砚秋的唱段。主人是个阿姨,她说妈妈以前是戏迷,最爱听程派,每次来都要放两段,再摆上茯苓饼:“我妈以前总说,戏文里的事儿都是假的,可日子得过得像戏里的甜。现在她住这儿,能天天听戏,能闻见桂香,能看见胡同里的树,比以前还舒坦。”阳光穿过槐叶洒在她脸上,磁带机里的胡琴音转了个弯,像妈妈的手轻轻拍她的肩膀。

风里又飘来胡琴的声音,这次是《牡丹亭》的“良辰美景”。有人坐在戏楼亭子里跟着哼,声音轻轻的,像和谁唠家常。京韵园不是墓地,是把老北京的戏园子、胡同里的树、妈妈的茯苓饼、爸爸的枣子,都揉进了土里,变成了能摸得着的想念。它像个会讲故事的老人,把那些关于京剧、关于胡同、关于亲人的事儿,一遍一遍讲给风听,讲给树听,讲给每一个来这儿的人听——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