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末的十三陵总像浸在一杯温温的茶里,神道上的古柏把阳光筛成碎金,风裹着侧柏的清苦气往衣领里钻。顺着永陵路往西北走,绕过几丛开着小白花的野菊,就能看见德陵那道青灰的墙——墙顶的瓦缝里长着几株瓦松,像给墙戴了串绿色的小铃铛。
德陵埋的是天启皇帝朱由校,那个放着朝政不管、偏爱琢磨木工的“木匠皇帝”。他十七岁登基,二十三岁就没了,陵寝直到驾崩前都没动工。崇祯皇帝急得不行,调了三万工匠,花四年才把陵修好。虽说赶工,可规矩没乱:棱恩门的基址还在,汉白玉台阶上的缠枝莲刻得密匝匝的,连莲心的纹路都没含糊;棱恩殿的台基比我想象中宽大,边缘的石栏杆还留着三道完整的浮雕,有缠枝莲,有云纹,摸上去能感觉到石头的凉。

现在的德陵外围种了大片五角枫,秋天叶子红得像火,风一吹就飘进墙里的荒草。神道不长,却立着对石望柱,柱身的云纹刻得深,像被风刮了几百年还没散。顺着神道走进去,棱恩殿的台基上长满野薄荷,夏天蹲在那儿,能闻见清清凉凉的香气,连蚊子都绕着走。上周去的时候,碰到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,带着小孙子在台基上剥毛豆,小孙子把毛豆壳往荒草里扔,老太太就念叨:“慢着点,别碰着那石头缝里的草——那是薄荷,能治牙疼。”风把她的话吹得飘起来,混着薄荷香,倒把陵里的冷寂揉软了些。
德陵的安静是出了名的。没有导游举着小旗子喊“大家过来”,没有卖烤肠的摊子飘着油香,连指示牌都做得清清爽爽,就写着“德陵”两个黑字。上次遇到个摄影的大哥,蹲在墙根拍瓦当——墙根下堆着几块碎瓦,瓦当上刻着凤纹,虽然缺了个角,可凤的尾巴还翘着,像要飞起来。他说:“这儿的光好,清晨的阳光斜照在墙上,青灰砖衬着红枫,拍出来像幅旧画。”我凑过去看他的相机,画面里的德陵没有游人,只有墙、树、荒草,还有墙头上站着的一只麻雀——倒真像幅被时光忘了收的画。

其实德陵的“好”,恰恰在这份“不热闹”里。它没把自己裹成“皇家陵寝”的架子,倒把烟火气揉进了石头缝。荒草里的断碑、墙根下的瓦当、台基上的裂痕,每一样都不说话,可每一样都在说“我在这儿好久了”。有时候我会想,那些当年建陵的工匠,会不会也没想到,几百年后,这儿会有老太太剥毛豆,有摄影的人拍光,有野薄荷在台基上长——可这不就是陵寝该有的样子吗?不是冰冷的“文物”,是活着的“时光”。
离开的时候,我摸了摸墙根的一块瓦当,凉丝丝的。风里飘来五角枫的香气,混着薄荷的清味。远处传来村民的笑声,是那个剥毛豆的老太太在喊小孙子回家。德陵的墙静静的,瓦松在墙顶晃了晃,像在说“下次再来”。我回头望了眼,阳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,和瓦松的影子叠在一起——原来所谓“陵”,从来不是用来“瞻仰”的,是用来“遇见”的:遇见过去的工匠,遇见现在的村民,遇见风里的薄荷香,遇见自己心里那点关于时光的温柔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