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银杏叶钻进衣领时,我正站在中华永久陵园的甬道上。鹅黄色的叶子落在青石板上,像撒了一层碎金,不远处的王伯正踮着脚擦墓碑——那碑身是青灰色的,刻着“李淑兰之墓”,照片里的老太太梳着整齐的发髻,嘴角扬着淡淡的笑。王伯的帕子擦过照片时慢了半拍,“这老太太以前总给我送桂花糕,说我守陵辛苦,现在换我给她擦碑了。”风里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桂香,像是老太太的回应。
中华永久陵园的陵墓从来不是千篇一律的石头堆。沿着甬道往深处走,能看见刻着“耕读传家”的中式石牌坊陵墓,柱脚上缠着手绘的梅枝——那是逝者的儿子画的,老人生前是村里的老教师,总说“梅花开的时候,书声最响”;再往前几步,有座嵌着天使雕像的陵墓,雕像手里捧着一束陶瓷月季,花瓣上还沾着“露珠”——逝者是个爱种花的阿姨,生前在阳台养了满盆的月季,去世后女儿把最爱的那盆做成了陶瓷,“这样妈妈的花永远不会谢”。还有座墓碑特别小,上面刻着“小糖糖之墓”,碑前摆着几盒水果糖,糖纸是粉色的——邻居说,这是个没满三岁的小姑娘,以前总攥着糖跑来找守陵的阿姨玩,现在她的小书包还挂在陵墓旁的槐树上,拉链开着,露出半块没吃完的奶糖。
守陵的张婶总说,陵园里的每座陵墓都有“脾气”。比如3排7号的老爷子爱听京剧,每天下午两点,张婶会把小收音机放在碑前,《空城计》的唱腔飘起来时,连路过的麻雀都站在枝头上听;12排4号的奶奶喜欢热闹,每到周末,她的孙子会带着吉他来,弹《外婆的澎湖湾》,“奶奶以前总说我弹得像锯木头,现在我弹得好了,她该能听见了吧?”还有回我看见个小朋友蹲在陵墓前,把剥好的橘子分成一瓣一瓣放在碑前,“太奶奶,这个橘子甜,你吃”——小朋友的妈妈蹲在旁边,眼里泛着光,“她太奶奶以前总把最甜的橘子藏在枕头底下,等她来的时候给她。”
上周清明,我看见一家三代站在一座刻着“赵建国之墓”的陵墓前。老爷爷的照片穿着旧军装,胸前挂着几枚勋章。小孙子拽着爸爸的衣角问:“爸爸,太爷爷真的打过鬼子吗?”爸爸蹲下来,摸着碑上的勋章刻痕说:“是啊,太爷爷以前说,他当年躲在战壕里,听见冲锋号响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‘我要活着回去,给你爷爷买块糖’。”妈妈把一束白菊放在碑前,花瓣上挂着水珠,“太爷爷,今年家里添了小弟弟,叫念念,就是想你的意思。”风把白菊的香气吹向远处,吹过那排银杏林,吹过每一座陵墓,像是把这些话都捎给了天上的人。
其实中华永久陵园的陵墓从来不是终点。它是奶奶藏在枕头底下的橘子,是爷爷听了一辈子的京剧,是妈妈永远开着的月季,是太爷爷的勋章里藏着的糖。它是当我们站在碑前时,能听见“你回来了”的声音,能看见“我一直都在”的影子。风又吹过来,银杏叶落在我手心,我想起昨天王伯说的话:“你看这叶子,落了又长,就像这些陵墓里的人,从来都没走。”
阳光穿过银杏叶的缝隙,照在每一座陵墓上,青灰色的碑身泛着暖光,像是每一个被记住的人,都在笑着看我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