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的上午,我沿着万安的甬道往深处走,风裹着桂香钻进衣领,两边的侧柏举着浓绿的伞,漏下的阳光在青石板上跳成碎金。尽头的银杏林正黄得热烈,叶子落下来,有的飘到碑座上,有的贴在石栏上,像谁悄悄撒了一把刚熔好的金箔。万安就卧在西山脚下,隔着一道山梁能望见颐和园的佛香阁,连风里都带着点昆明湖的水汽——不像别的陵园那样冷硬,倒像被山光水色裹软了边角。
老墙根下埋着1930年的奠基石,青苔爬过“万安公墓”四个楷体字,笔画里还留着当年刻石匠的手温。听说最初是周肇祥先生发起建的,想给北平人找个“能安心放先人的地方”。民国时期的碑刻还留着不少,有的是汉白玉的,润得像浸过月光;有的是青灰石的,糙得沾着当年的烟火气。有块碑的角上刻着朵小莲花,管理员说那是墓主生前爱养莲,儿子特意刻的——现在那莲花还沾着晨露,像刚从池塘里捞出来的模样。还有块碑上的挽联痕迹淡了,只剩“结发夫妻”四个字,倒比满篇华丽辞藻更让人心里一热。
万安的树洞里藏着不少“活”的故事。朱自清先生的墓在银杏林边上,墓前总摆着几枝荷花——鲜切的带着水珠,纸折的沾着墨香,不用说,是读过《荷塘月色》的人送的。去年秋天我遇见个穿校服的小姑娘,蹲在墓前把一朵莲蓬轻轻放在碑上,小声说:“朱爷爷,我背了您的《背影》,里面的橘子我也吃过,真甜。”冯友兰先生的墓前有个翻开的书形石雕,书页上刻着“阐旧邦以辅新命”,常有学生在那里贴便签,有的写“我读了您的《中国哲学史》”,有的写“我想考哲学系”,风一吹,便签纸飘起来,像给先生递去一封封带着体温的信。王力先生的墓在桂树底下,墓前的玻璃罐里装着各种语言的“你好”——英语的“Hello”、法语的“Bonjour”、粤语的“Lei ho”,管理员说这是学语言学的学生放的,要让先生听听“世界的声音”。
现在的万安更像个“记忆的港湾”。清明时志愿者会摆上素色追思卡,人们在上面写“妈妈,我学会做你爱吃的红烧肉了”“爸爸,我考上大学了”,然后系在桂树上——风一吹,卡片碰着桂花香,像在跟先人唠家常。夏天有志愿者给老人撑伞,冬天给碑座扫雪;有位阿姨每周来给老伴擦碑,擦完就坐在石凳上,剥颗橘子味糖放在碑前:“老周,这是你最爱的,我留了一颗。”上个月我看见个小伙子,把自己画的漫画贴在父亲碑上——画里父亲举着他骑脖子,旁边写着“爸爸,我现在能举得起我家宝宝了”,阳光照在漫画上,颜色亮得像小时候的夏天。
走出万安时,风里还飘着桂香。我回头望,银杏叶还在落,侧柏还在站着,碑上的字还在晒着太阳。万安不是“结束”,是“记得”:记得谁爱养莲,记得谁写过荷花,记得谁讲过哲学,记得谁教过语言,记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、没做完的梦,都在这里安了家。风又吹过来,把一片银杏叶吹到我手里——叶子的脉络像某个人的皱纹,某个人的笑容,某个人的声音,都藏在西山的风里,藏在万安的每一片叶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