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松脂的苦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站在景仰园的入口。晨雾还没褪尽,松针尖挑着细密的露水珠,碰一下就簌簌落下来,打湿裤脚——倒像谁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,要带我往林子里走。

沿着松涛路往里,两侧的侧柏排得整整齐齐,像穿墨绿制服的老伙计,守着路尽头那片银杏林。第一棵银杏是张阿婆的“老周”——她总这么叫已故的老伴。我见过她蹲在树坑里埋橘子皮,说老周生前爱啃烤橘子,“埋点果皮,树也能尝尝味儿”。风掠过银杏叶,沙沙响成一串笑,阿婆抬头摸了摸树干上的铜牌,指腹蹭过刻着的“周明远”三个字,像在擦老伴沾了油的嘴角:“你看这新抽的芽,比去年长,肯定是偷偷喝了我带的茉莉花茶。”铜牌旁边系着条藏青围巾,是老周冬天常围的,风一吹,围巾角扫过阿婆的发顶,像有人轻轻替她拢了拢头发。

往深处走是国槐区,树洞里塞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:玻璃弹珠、铝制饭盒盖、皱巴巴的电影票。有次遇到个穿白T恤的男生,正踮着脚往树洞里塞一盒润喉糖——那是他妈妈的树。“我妈是小学老师,总喊喉咙疼,退休前还说等我结婚了,要给儿媳妇做桂花糕。”他把糖盒推得深些,指尖蹭到树皮下的裂痕,“现在她的树每抽一片新叶,我都觉得是她在说‘儿子,喉咙舒服点没’。”风卷着槐花香扑过来,男生仰起头,阳光穿过槐叶的缝隙,在他眼尾落了个亮闪闪的光斑——像有人往他眼里塞了颗星子。

景仰园骨灰林的墓地-1

最让我安心的是园区尽头的石凳。石凳背靠着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,树洞里塞着本翻旧的《唐诗选》。常坐在这里的是陈叔,他总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手里攥着个陶瓷茶杯。“我家老太太是语文老师,最爱读李白。”他摸着书脊上的折痕,“她走那年,我把这本书埋在树底下,后来居然从树洞里冒出来——你说奇不奇?”风掀起书页,“举杯邀明月”那页刚好露出来,陈叔端起茶杯抿一口,茶烟绕着槐叶飘上去:“昨天刮大风,我以为书要吹走,结果它卡在树杈里,像老太太攥着不肯放。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书角沾着点槐花粉,像谁悄悄撒了把糖。

傍晚的夕阳把树影拉得老长,我坐在陈叔旁边的石凳上,看最后一缕光掠过侧柏的尖顶。远处传来小朋友的笑声,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片银杏叶跑过来,拽住妈妈的衣角:“妈妈你看!太奶奶的小扇子变大了!”妈妈蹲下来,把银杏叶贴在小姑娘脸上:“对呀,太奶奶说,等叶子变黄,她就变成小扇子,给你扇风。”小姑娘举着叶子跑向银杏林,风把她的裙子吹起来,像片会跑的银杏叶——而林子里的每棵树,都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在回应她的笑声。

离开时天已经擦黑,门口的保安大叔笑着点头:“明天再来?晨雾散得晚,要多穿点。”我摸着口袋里的银杏叶——是刚才从张阿婆的“老周”树上捡的,边缘泛着金边。风从背后追过来,带着槐香和松脂味,像有人在说“慢走”。我回头望,景仰园的灯次第亮起来,树影在灯光里晃啊晃,像无数个熟悉的身影,站在那里,等我们回家。

其实景仰园从来不是“墓地”。它是一片藏着故事的林,是风里的松脂香,是树洞里的旧书,是小朋友手里的银杏叶,是每个来访者心里,最温暖的那盏灯——灯亮着,故人就从未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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