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玉兰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沿着凤凰山陵园的石径往上走。台阶旁的草叶还沾着露,每一步都踩碎些淡金色的光——这是我第三次来这里,却还是会被眼前的景象绊住脚步:不是整齐排列的冰冷墓碑,而是藏在松影里的青石碑,有的刻着小孙子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,有的摆着半盒没拆封的桂花糕,连风穿过松枝的声音,都带着点人间的暖。
三号区的周奶奶墓前,永远有一丛开得热热闹闹的月季。那是她女儿种的,说妈妈生前最嫌楼下的月季开得小,特意选了重瓣的红月季,每回开花都像举着一团火。墓碑是青石雕的,没有生硬的“故显妣”,只有一行小字:“爱穿碎花裙的周美兰”。旁边的石台上摆着个缺了个小口的陶瓷茶壶——周奶奶生前爱泡茉莉花茶,女儿说,每回来看她,都要先倒杯温温的茶,像从前在阳台坐一下午那样,慢慢说说话。隔壁陈爷爷的墓前更热闹,立着个乐高拼的小飞机,螺旋桨还能转——陈爷爷以前是飞行员,退休后总给孙子讲天上的云,孙子说,要让爷爷的“飞机”永远停在“窗台上”,这样爷爷就能天天看云了。
陵园的王伯在这里做了十年,每天清晨的第一桩事,就是绕着园区走一圈。他的布兜里装着小剪刀、喷壶,还有个皱巴巴的笔记本——记着哪户的花该浇水,哪户的墓碑该擦,甚至记着张阿姨爱吃橘子,每回她儿子没赶回来,王伯都会提前买好放在墓前。上回暴雨,我刚好在陵园,看见王伯举着把破伞蹲在李爷爷的墓前,把被雨打歪的风信子一株株扶起来,裤脚全湿了还念叨:“老李啊,你这花可不能倒,你孙女下周要来看你,说要给你看她的新书包。”逢年过节更热闹,志愿者会带着小朋友来,有的擦墓碑,有的画卡片,卡片上歪歪扭扭写着“奶奶,我考了双百分”“爷爷,我学会骑自行车了”,贴在墓前的石头上,风一吹,纸片轻轻晃,像有人在点头。
有人说,陵墓是死亡的注脚,可在凤凰山陵园,我看见的是活着的温度。那些刻在青石板上的名字,不是冰冷的代号,是“爱穿碎花裙的周美兰”,是“喜欢开飞机的陈建国”,是“爱吃橘子的张秀芬”——他们带着生前的小习惯、小喜好,住在松影里,住在花香里,住在每一个来看望的人的絮语里。每回离开时,我都会站在门口的玉兰树下回头望,风里飘着茉莉花茶的香,飘着月季的香,飘着小朋友画的卡片的墨香,像有人在身后轻轻说:“慢走啊,下次再来坐会儿。”
哦,对了,上周我又去了一趟。周奶奶的月季开得更艳了,陈爷爷的飞机旁边多了个小宇航员——是他孙子新拼的。王伯蹲在张阿姨的墓前,正往石台上放橘子,看见我笑:“小张啊,你看,这橘子是刚摘的,甜得很。”风里的玉兰香更浓了,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桂花糕——那是给楼下的李奶奶带的,她生前也爱桂花糕。忽然觉得,凤凰山的风里,藏着好多好多的“下次再来”,藏着好多好多的“我想你”,藏着最暖的人间烟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