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末的风裹着玉兰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站在九公山长城纪念林的山坡上。眼前的玉兰树刚开了半树花,花瓣落在手背上,软得像外婆当年织的毛线袜——去年清明,住在通州的李阿姨就是在这棵树前,把父亲的骨灰和着湿润的泥土埋进树坑的。她摸着粗糙的树干,指尖蹭过新生的芽苞:“我爸一辈子爱养兰花,阳台的花盆摆了一排,现在好了,他自己变成了一棵会开花的树。
九公山的位置很妙,在怀柔与延庆的交界线旁,抬头就能看见长城的烽火台。那些青灰色的城砖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,墙缝里还塞着几株去年的狗尾草,在风里晃啊晃,像在和山下的树打招呼。山不算高,坡地顺着长城的走势缓缓铺展开,种着侧柏、银杏、玉兰和国槐,每棵树都挂着个小小的金属牌,刻着名字和生卒年,像给树戴了串低调的项链。这里没有传统墓地的青石板路,也没有黑沉沉的墓碑,连路径都是用碎石头铺的,踩上去沙沙响,像踩在小时候放学路上的杨树林里。

树葬的过程比我想的更有温度。工作人员会先在选好的位置挖一个一米深的坑,铺一层发酵过的腐殖土——说是这样树苗长得快。然后把可降解的骨灰盒轻轻放进去,再盖一层土,种上家属选的树苗。李阿姨选玉兰的时候,工作人员特意提醒:“这树花期长,每年三月末开,到四月中旬才落,您要是想来看,正好赶上最好的时候。”保洁阿姨每天都会来转一圈,把树坑周围的枯草捡走,连落在树身上的碎纸都要捏下来,她说:“这树是人家的亲人,得伺候周到了。”
上周遇到位穿藏青外套的老先生,带着小孙子在松树下铺块蓝布。小孙子举着驴打滚,奶声奶气地问:“爷爷,太爷爷真的在树里吗?”老先生摸着树干上的纹路,像摸着老伙计的手背:“你太爷爷年轻的时候在长城上扛过砖,后来去工厂当工人,一辈子就爱喝口二锅头,吃口驴打滚。现在他变成松树,还守着长城呢——你看,这树比去年又高了半头,跟你一样,越长越结实。”旁边的银杏树下,有位阿姨在捡金黄的落叶,装在透明塑料袋里。她告诉我,母亲生前爱做书签,每年秋天都会捡银杏叶压平,夹在《红楼梦》里。“现在不用捡了,”她晃了晃手里的袋子,“这树就是我妈的书签,每年都有新的叶子。”

其实树葬最让人安心的,是“活着”的感觉。去年冬天我来的时候,雪盖在松枝上,像给树穿了件白毛衣。有位大姐蹲在雪地里,用手把树坑周围的雪扫开,露出下面的泥土。她哈着气说:“我爸怕冷,可这树不怕——雪一化,它就又要发芽了。等春天来,我带他爱吃的糖葫芦,坐在树底下,跟他说‘你看,这雪化了,草要长了,你种的树又要绿了’。”风掠过枝桠时,雪末子簌簌落下来,像有人在轻轻翻一本旧书,翻到那些关于春天的页。
离开的时候,夕阳把长城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每一棵树的身上。风里还飘着玉兰的香,像有人在轻声说“下次再来”。九公山的树葬不是终点,是把亲人的故事种进土里,让它跟着树一起,长成长城脚下的风景,长成每年春天都会开的花,长成风里飘着的香——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,终于有了归处。风再吹过来时,枝桠晃啊晃,像有人在拍你的肩膀,说“我在这儿呢”。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