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日的风裹着桂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踩着中华永久陵园的青灰石砖往前走。道旁的银杏树漏下光斑,落在脚边,像谁偷偷撒了把碎金。陵园里没有想象中那么静——不是死寂,是一种温温的静,像老人们午后打盹的院子,风动树叶的声音,远处传来的鸟叫,还有不知哪飘来的京剧选段,裹着胡琴的调子,慢悠悠地绕着树转。
转过那排香樟树,成片的墓地就映进眼里。这里的碑石从不是千篇一律的模样:有的是方正的汉白玉,刻着工整的楷书;有的是青灰花岗岩,字是手写的行书,带着连笔的弧度;还有一方浅粉色的小墓碑,刻着“小棠的星星园”,碑前摆着玻璃罐,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星星纸,罐口系着红丝带,风一吹就晃,像小棠生前扎的马尾。碑前的绿植更有意思——有家属种了太阳花,大朵花盘朝着太阳,像举着小喇叭;有位阿姨种了枸杞,现在挂着小红果,像串着小灯笼;还有几方碑前爬着三叶草,叶子铺得密密的,偶尔能找到片四叶的,不知道是谁偷偷留下的幸运。碑身上的刻字有的深有的浅,深的是当年刻碑师傅的力道,浅的是岁月磨的痕迹:比如那方“爱妻阿菊”的碑,“菊”字最后一笔淡了,旁边却用记号笔添了行歪歪扭扭的字:“今天买了新鲜白菜,晚上做你爱吃的醋溜白菜”,字里带着热乎气,像说话的人刚蹲在碑前,指尖还沾着菜市场的烟火。
沿着石径走,总能碰到些熟脸。张叔总带着个旧铝茶缸,蹲在碑前擦字,毛巾边角起了毛。“今儿早的萝卜新鲜,”他边擦边说,声音轻得像对身边人唠家常,“我买了根,回头煮萝卜汤,放了枸杞,你以前总嫌我煮得淡。”擦完碑,他就坐在旁边石凳上,掏出旧收音机拧开,里面传来《定军山》的调子——那是碑里的人当年最爱的戏。不远处的保洁阿姨正蹲在碑前捡落叶,把落在碑沿的银杏叶轻轻放进纸篓,又用小刷子刷碑缝的灰尘,动作轻得像怕吵醒谁。“这家人上周刚来,”她抬头笑,“姑娘从外地回,带了盒桂花糕,说妈妈生前爱喝桂花茶。”
风又吹过来时,我站在门口那棵老桂树下望。每一方墓碑都像个小小的家:有的亮着太阳能灯,有的摆着新鲜苹果,有的放着旧物——比如那方碑前的老花镜,镜腿缠着胶布;比如那方碑前的陶笛,表面有裂纹;还有那方碑前的足球,是个小孩的,球皮磨破了却洗得干干净净。原来“永久”从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字,是张叔每天的萝卜汤,是姑娘带的桂花糕,是小孩放的足球,是每一个来这儿的人,把日子里的细碎,攒成不会过期的温暖。

暮色漫上来时,身后传来笑声。是个小男孩举着京剧脸谱跑过来,蹲在一方碑前喊:“爷爷,我把你爱的脸谱带来啦!”他把脸谱贴在碑上,又掏出小音箱按播放键——还是《定军山》,胡琴调子裹着桂香,飘得很远。我往门口走,桂花落在肩头,回头望时,暮色里的墓碑泛着柔润的光,像无数盏小灯,亮在岁月里。原来最永久的,从来不是石头,是藏在石头背后的,那些没说尽的话、没做完的事,还有从来没断过的想念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