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秋总是裹着松针香慢慢来。清晨六点抱着野菊花往天寿陵园走,路边狗尾草挂着晨露,碰一下就掉在鞋尖——看门的张大爷坐在门房剥毛豆,笑着指方向:“绕开那片柏林,别踩李奶奶的三叶草。”顺着主路往西北,松脂味越来越浓,绕过柏林就是青石板小径,竹篱笆缠着想不开花的牵牛花藤,尽头门楣上“普渡园”三个字是隶书写的,墨色淡得像浸了茶,倒比浓墨多了股温温的劲儿。
推开门先看见墙根的麦冬草,叶子尖滴着水珠。壁葬区的墙是半弧形的,像张开的伞——龛位嵌在浅灰砖墙上,汉白玉边框摸起来温凉,像晒过太阳的石头。每个龛位都有浅刻浮雕:莲花的纹路像被风揉过,云纹卷着卷着就往隔壁龛位飘,像串门似的。第三排中间摆着本翻旧的《唐诗选》,书角卷着,旁边是半块桂花糕——保洁李姐蹲在那擦边框,声音轻得像怕惊醒谁:“这是周老师的位置,老伴儿每周来放本书,说‘老周,今天的糕甜’。”她的抹布蹭过汉白玉,连浮尘都落得慢。

其实我原先也觉得壁葬“薄”,直到看见王阿姨。她蹲在第四排龛位前,把刚摘的黄瓜切成薄片,摆成小扇子——“老周以前最爱这口,”她抬头笑,眼角皱纹里落着阳光,“以前嫌麻烦总拍大块,现在能慢慢切,切得像他要的那样薄。”龛位上贴着老照片,照片里的男人举着奖杯,石台上还放着陶酒壶,刻着“一醉方休”。风掀起她的白发,吹得黄瓜片晃了晃,倒像老周真的在尝。

中午的普渡园开始热闹。穿校服的小姑娘抱着满天星,往第二排龛位插——那是她妈妈的位置,照片里的女人笑着举着奖状。她轻声说“妈,我数学考98分了”,风把满天星吹得飘起来,落在名字上。最里面的木牌写着“归处见心”,朱砂字褪了色,倒像团暖火。壁葬区的空隙留得刚好,能放花、放摆件:陶瓷小猫、军功章、孩子的乳牙盒,每样都藏着没说够的话。

傍晚离开时,桂香裹着暮色飘过来——是旁边老桂树开了,黄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星星。远处卧虎山成了深灰影子,陵园钟声慢悠悠飘过来。回头看见个老人蹲在龛位前,把橘子剥成小太阳,背影弯得像株老槐,却稳得像在完成最重要的事。突然就懂了,为什么这儿不像墓地:没有冰冷的石头堆,只有晨露打湿的竹篱、李姐轻擦龛位的手、王阿姨切黄瓜的认真,还有小姑娘说“我考98分”的温柔。
所谓归宿,从来不是刻着名字的石头。是愿意花时间陪他吃一口饭的心意,是还能一起共享的——春天的玉兰、夏天的风、秋天的桂香,还有冬天落在汉白玉上的阳光。风又吹过来,桂香钻进衣领,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野菊花——明天再来,给周老师的《唐诗选》旁加一束,他应该会喜欢,毕竟野菊花的劲儿,像极了他课堂上说的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。
天寿陵园的普渡园从不是终点。是我们和先走一步的人,还能一起守着的、关于时光的秘密:比如清晨的露、午后的风、傍晚的桂香,还有那些没讲完的话——都藏在山影里,藏在汉白玉的纹路里,藏在每一次蹲下来摆黄瓜片、放书、插满天星的动作里,慢慢酿成温柔的酒,越陈越醇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