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秋深起来时,我跟着朋友去了福田公墓。出发前总觉得墓地该是冷清清的,没想到车刚拐进门口那条银杏道,风里就飘着蜜色的叶香——两排银杏树站成金色的拱门,落叶铺在脚下,踩上去沙沙响,像踩碎了半秋的阳光。朋友笑着掸掉落在肩头的叶子:“这是爷爷给的见面礼,他以前总说,银杏叶黄的时候,像把春天的阳光攒到了秋天。

沿着银杏道往里走,视线慢慢被松柏的绿接住。这些松树大多有几十年树龄,枝桠舒展得像张开的臂弯,连风穿过时都变得软乎乎的。偶尔能看见几株玉兰树,枝桠光秃秃的却带着劲,朋友说:“等春天来,这树开白花儿,像堆了满树的雪。我小时候爷爷总在树下给我剥橘子,说玉兰香里剥出来的橘子,比糖还甜。”说话间,一只灰雀跳到玉兰枝上,歪着脑袋看我们,像在帮爷爷“应和”。

福田公墓的岁数比很多老北京的胡同还大——1930年由孔祥熙创办,最初叫“福田院”,后来才改叫公墓。走在墓区里,偶尔能碰到刻着“民国二十五年”的老碑,碑身爬着浅绿的青苔,旁边的冬青长得齐整,像有人天天蹲在这儿捋叶子。朋友的爷爷葬在第三排,墓前有棵老松树,树洞里塞着几个玻璃弹珠——那是她小时候跟爷爷玩弹珠赢的,“我把弹珠放在这儿,像跟爷爷说,‘你看,我还留着咱们的小秘密’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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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到西边的名人墓区,氛围突然软下来。俞平伯先生的墓前常有人放着《红楼梦研究》的小书,书角卷着边,显然被翻了很多次;臧克家的墓碑上刻着他的诗句“有的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”,风一吹,旁边的松柏沙沙响,像在慢悠悠念诗;吴祖光和新凤霞的合葬墓前,摆着几枝粉色芍药,花瓣上还沾着晨露——管理员张阿姨说,昨天有个小姑娘来,把自己画的京剧脸谱贴在墓碑上,“说‘奶奶,我学您唱《刘巧儿》了’,你听,风一吹脸谱纸哗啦响,像新凤霞老师在应‘哎’”。

往服务中心走的路上,看见两个工作人员在擦墓碑,手法轻得像摸婴儿的额头。张阿姨说这是免费服务,家属可以提前预约:“上次有个海外回来的小伙子,十年没见妈妈,我们帮他擦干净墓碑,他蹲在那儿哭,说‘妈妈,我回来了’。刚好旁边玉兰树落了朵花,落在他手背上,像妈妈摸他的脸。”服务中心的玻璃门上贴着“追思会预约”的纸条,里面摆着藤椅和免费茶水,“有的家属不想办大仪式,就来这儿坐会儿,喝杯茶跟亲人说说话。我们不催,也不打扰——想念本来就是慢事儿。”

离开的时候,夕阳把最后一缕光揉进银杏叶里。朋友站在爷爷墓前,把带来的蜜橘放在碑头——那是爷爷最爱的味道。风里飘来玉兰树的清香,不是浓艳的香,是像旧棉絮一样的暖。我突然懂了,福田公墓哪里是“终点”啊?它是把“怀念”种成了树,开成了花:春天看玉兰缀满枝,夏天听松涛拍碎热意,秋天踩银杏铺成的金毯,冬天等雪落在碑顶——就像那些离开的人,从来没走远,只是换了个地方,陪我们看四季流转。

风又起时,一片银杏叶落在我手心里。叶脉清晰得像岁月的纹路,我对着阳光看,竟看见叶子里藏着个小小的影子——是朋友蹲在爷爷墓前笑的样子,是张阿姨擦墓碑的样子,是那个贴脸谱的小姑娘踮脚的样子。原来福田公墓的“福”,不是别的,是让每一份想念,都能在这儿找到归处;让每一个离开的人,都能在四季里,再跟亲人“见一面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