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末的风裹着栾树的碎金落进长青园的林隙时,我正沿着木栈道往深处走。脚下的松针铺成软毯,每一步都轻得像怕惊醒什么——直到转角处那株老银杏漏下的光斑,落在一块刻着“归林”的石牌上,我忽然懂了这里为什么叫“骨灰林”。
长青园在朝阳区东五环外,紧挨着东坝郊野公园,却像闹市里藏着的一方静土。刚进大门时我还在疑惑,怎么没有常见墓地的肃穆压抑?迎面而来的是侧柏排成的绿墙,墙下的二月兰刚谢了秋花,枝桠上还留着夏天的青荚。往里面走,元宝枫的叶子正染着浅红,像谁把调色盘打翻在枝头,连通往“松涛区”的小路都飘着桂香——门旁的两株金桂开得正好,小小的黄花藏在叶间,风一吹就撒下满鼻的甜。
和很多立着整齐墓碑的墓地不同,长青园的“林”是真的把思念种进了土里。每个家庭可以选一棵小树苗,侧柏、银杏或者国槐,把骨灰盒埋在树底的土壤里,墓碑做成掌心大的铜牌,嵌在树干旁的青石块上。我见过一位穿藏青外套的阿姨蹲在银杏树下,用软布擦着铜牌上的字——“吾夫陈默,爱养金鱼,爱拍晚霞,今归林伴鱼”,旁边的石台上摆着个玻璃罐,里面游着两条红金鱼。她抬头看见我,指了指树:“你看这树的腰,比去年粗了两圈,肯定是吃了我带的鱼食。”风掀起她的衣角,银杏叶落在玻璃罐上,她笑着把叶子捡起来,夹进随身带的笔记本里——笔记本的封皮是鱼纹的,和铜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。
园区里还有间“记忆小馆”,推开门像进了朋友家的客厅:浅咖色沙发铺着针织毯,书架上摆着老相册、旧茶缸,甚至有个小朋友的蜡笔盒。管理员李姐端着保温杯过来,指了指书架上的鱼竿:“那是老周的,他生前爱钓鱼,每次来家属都把鱼竿带来,说‘让他再钓钓园区的鱼’。”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,鱼竿旁摆着张照片:穿军绿外套的老头蹲在河边,手里举着条大草鱼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半盏茉莉花茶,茶烟绕着照片飘,李姐轻声说:“刚才他女儿来,把茶放在这儿,说‘爸,你爱喝的茶,我泡好了’。”
离开的时候,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回头望。夕阳把整个园区染成暖金色,侧柏的影子拉得很长,盖过了脚下的青石板。风里飘着松脂和桂香,远处传来管理员喊“该浇树啦”的声音,接着是水管喷水的“沙沙”声——像谁在给树讲悄悄话。忽然想起刚才阿姨说的话:“树在长,他就还在。”是啊,这里没有“再见”,只有“再陪你走一段”:树会发芽,会开花,会结果,那些没说出口的话,没做完的事,都变成了树的年轮,一圈一圈地长下去。
风掀起我的衣角,有片银杏叶落在手心。我捏着叶子往停车场走,叶子的纹路清晰得像树的年轮,像谁把思念刻在了上面。原来最温柔的告别,不是立一块冰冷的墓碑,而是把想念种成一棵树——你看,它在长,它在等,它在替你继续看这人间的春去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