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松针的清苦钻进衣领时,我正站在归山陵园的第三级石阶上。石缝里的三叶草沾着露水,叶片上的光碎成星星,落在脚边刻着“归山”二字的青石板上。远处的山雾还没散,像一层薄纱裹着松枝,整座陵园都浸在温柔的晨色里。
沿着石阶往上走,两侧的侧柏像穿墨绿衣裳的老人,站得笔直却不显得严肃。每座陵墓都嵌在松影里,碑身有的是光滑的汉白玉,映着天空的蓝;有的是带着粗粝纹路的花岗岩,像岁月刻下的掌纹。王伯的墓碑刻着一幅墨竹,竹枝用细刀慢慢雕出弧度,像他生前画了三十年的模样——他总说竹是“站着的君子”,要刻出风骨。李阿姨的碑上缀着陶瓷月季,粉白花瓣翘着,像她阳台那盆每年开得热热闹闹的“粉和平”,她曾说“走了也要带着月季,不然阳台的花该哭了”。张爷爷的碑面下半部分,刻着小孙子用粉笔写的“爷爷,我想你”,工人特意保留了粉笔的粗糙感,像小孙子的手还放在碑面上没松开。
九点整,广播里飘出古筝曲《高山流水》,音量刚好盖过鸟鸣。王阿姨提着贴“老周的茶”便签的保温桶过来,蹲在老伴碑前擦灰尘,倒半杯温热的碧螺春加茉莉:“老周,今天的茶是你爱喝的,尝尝。”她翻出孙子的照片:“小宇上小学了,书包像你当年的自行车,蓝色的。”不远处的小丫头蹲在奶奶墓前,把作业本摊在膝盖上:“奶奶,我数学考了一百分,小红花比上次多一朵。”风掀起作业本页角,吹过墓旁月季,花瓣落在“一百分”红印上,像奶奶的手轻轻抚过。
归山的老园长姓陈,穿藏青布衫像棵老松。他说建园时就定了规矩:“不做统一规格,每个人的归处要带自己的‘气儿’。”所以刘爷爷的墓旁种着他生前的桃树,春天开满树粉红;林奶奶的碑前放着她用了一辈子的粗陶茶盏,盏沿还留着指纹;张阿姨的碑旁搭着小木头架,挂着她织的围巾,风一吹像她还在阳台织着,孙子喊“奶奶,我要长围巾”。
夕阳西下时,我坐在门口石凳上,看山影把松枝拉得很长。风里飘来桂香,是门口老桂树开了,花瓣落在手心像温柔的礼物。远处的陵墓泛着暖光,王伯的墨竹染着橘色,李阿姨的月季沾着夕阳,张爷爷的“我想你”闪着光——这些不是冰冷的石头,是带着“气儿”的家,是生者没说出口的思念,是逝者留在人间的痕迹。
归山的陵墓从不是终点,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。风再吹时,松枝沙沙响,像谁在说“我很好”。我摸着桂花瓣抬头看山,山影温柔,松枝温柔,连风都温柔——原来最好的归处,是有人记得你的样子,是你的喜欢、你的温度,都留在某个松影里的角落,等着生者来,说一句“我想你了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