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秋深了,八达岭长城脚下的风裹着槐叶香,顺着山路拐进一道青砖门——这里是长城华人怀思堂。第一次来的时候,我以为会碰到那种冷冰冰的墓园,没想到推开门,先看见两株开得正艳的月季,粉花瓣上沾着晨露,像谁特意摆在这里的。
它藏在长城西麓的山坳里,三面环山,一面临着永定河的支流。站在堂前的平台上,能看见长城的烽火台在层林里露着青砖顶,风穿过山林的声音,像极了老北京胡同里的鸽哨。怀思堂是传统的中式庭院,朱红的门柱被岁月磨得发亮,青灰的瓦当上刻着缠枝莲,门楣上“华人怀思”四个字是启功先生的墨宝,笔锋温厚,像长辈拍着你手背说“慢慢来”。
走进堂内,走廊的墙上挂着老北京的民俗画:卖冰糖葫芦的小伙挑着担子,糖稀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;胡同口的老槐树下,几个孩子举着风车跑,风叶转得呼呼响;还有那幅“四合院的黄昏”,炊烟从屋顶飘起来,飘进画外的风里。这些画是附近的老画家一笔一笔画的,每一笔都带着温度。堂里的龛位不是冰冷的石盒,是嵌在木柜里的小格子,每个格子都有一扇雕花的木门。推开门,能看见逝者的照片——有笑盈盈的老太太,有穿中山装的老爷爷,还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,照片旁边摆着她最爱的布娃娃。管理员张阿姨在这里做了十年,能叫出一半龛位主人的名字,碰到来祭祀的家属,会递上一杯温热的姜茶:“天凉,喝口茶再说话。”上次有个小伙子来,抱着爸爸的龛位哭:“我爸生前爱钓鱼,我把他的鱼竿截了一段放这儿,像他还能去河边坐会儿。”张阿姨没说话,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,温温的茶比什么安慰都管用。
上个月碰到一位白发奶奶,抱着老伴的照片坐在堂前的石凳上。她穿藏青色的外套,领口别着一枚银质的梅花胸针——那是老伴当年送的结婚礼物。“以前我们总说要去爬长城,他走得急,没来得及。”奶奶摸着照片上的人,手指有点抖,“现在好了,他在这儿,天天能看见长城。”风掀起奶奶的衣角,远处的长城在云里若隐若现,像一条温柔的臂弯。旁边的石桌上,放着奶奶带来的饺子:“他爱吃白菜猪肉馅的,我早上现包的,还热乎着呢。”饺子的热气飘起来,混着槐叶香,飘进堂里的每一个角落。
怀思堂最打动人的,从来不是多豪华的装修,而是那种“把思念当回事”的认真。有次我看见工作人员在擦龛位,不是用抹布随便抹两下,而是用软毛刷轻轻扫过照片的边角,像在擦一件珍贵的瓷器。“这些照片都是家属的宝贝,”工作人员小周说,“上次有个阿姨把妈妈的照片装在水晶框里,我擦的时候特意用了麂皮布,怕划花了。”堂后的小花园里,种着家属们带来的花:有株月季是一位叔叔种的,说妈妈生前最爱;有盆绿萝是个小姑娘养的,说爸爸喜欢绿色;还有几株向日葵,朝着长城的方向开,像在追着太阳跑。
其实长城华人怀思堂不是一个“存放骨灰的地方”,而是一个“藏着思念的院子”。死亡不是终点,而是换了一种方式——爱吃桂花糕的爷爷,还能闻见长城脚下的槐花香;没爬成长城的叔叔,天天能看见长城的日出;扎羊角辫的小女孩,还能抱着布娃娃,听风里的鸽哨声。风从长城吹过来,裹着槐叶香,裹着饺子的热气,裹着每一句没说出口的“我想你”,在院子里绕啊绕,把生者和逝者、把过去和现在,紧紧裹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