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松脂香钻进怀思堂的朱门,青石板缝里的三叶草沾着露,压得叶尖弯成小钩子,滴下的水珠在地上晕开湿痕,像谁偷偷抹了把泪又赶紧擦了。我跟着保洁阿姨的笤帚声往里走,看见第一块碑前立着穿校服的小姑娘,正把一封画着糖葫芦老头的信,轻轻压在石狮子脚下。
长城华人怀思堂的位置选得像段旧时光——藏在慕田峪长城的山坳里,往上走半里地能摸到长城的城砖,风里飘着历史的暖凉;往下望是成片的侧柏,深绿的枝叶裹着山,像给思念盖了层软绒毯。当初选址的设计师心眼细,留着山上的老柿树,现在每到秋天,红柿子挂在枝头上,像谁把灯笼忘了收,照得整座山都暖烘烘的。来这儿的人很少急着赶路,大多会在门口石凳上坐会儿,摸摸石凳上的刻字——有“妈,今年我学会做炸酱面了”,有“爸,孙子考上你母校了”,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被风磨淡,却像给石凳缝了件带故事的衣裳。
管理员张阿姨在这儿做了十年,记着每块碑的“小脾气”。第三排左数第五块碑的主人爱听京剧,周末家属会带来小音箱放《定军山》;第六排的李奶奶是护士,碑前总摆着她戴了三十年的护士帽,洗得发白却叠得方方正正;还有块新碑属于摄影师,家属把他拍的长城日出印成瓷片贴在碑面——朝霞染着长城轮廓,像给老墙披了红绸子,连风都停了,怕吹皱这帧旧照片。张阿姨蹲在碑前用软毛刷扫草屑,说:“这些碑不是石头,是活的。你听,风穿过侧柏的声音,就是他们在说话呢。”
中午阳光爬上柿树枝桠,我看见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来。老爷爷拎着保温桶,掀开盖子冒热气——是糖藕,藕片裹着蜜色糖浆,撒着桂花;老奶奶用布擦碑面,轻声说:“淑兰,你最爱的糖藕,老头子熬了俩小时,比上次甜。”老爷爷补充:“昨天去老房子,楼下梧桐树又长高了,你种的月季开了,我拍了照片,一会儿给你看。”风把桂花吹起来,落在保温桶边,像谁悄悄撒了把星星。
怀思堂里没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,更多是“没说完的话”和“想再做的事”。小伙子每周来给爸爸摆冰镇啤酒——他说爸爸生前总说“等你工作了,咱爷俩喝一杯”,现在换了好几种啤酒,还是挑爸爸爱喝的牌子;妈妈带着三岁女儿,指着碑上照片说:“这是姥姥,会扎小辫子、做草莓蛋糕,等你长大,咱们一起做蛋糕好不好?”女儿歪着脑袋摸碑面:“姥姥笑得像个小朋友。”
傍晚坐在门口石凳上,看夕阳把长城染成金红,风里传来鸟叫。张阿姨端来茉莉花茶:“这儿的风跟别处不一样——带着长城的劲儿,又带着山林的软,像家里老人的手:拍肩膀有力气,摸头发又轻得很。”我捧着茶杯,茶烟裹着松脂香、糖藕甜,往长城方向飘去。
原来最好的怀思,不是眼泪,是把“在一起”的时光熬成风、熬成茶、熬成每一次来这儿时心里暖暖的胀胀的感觉——像有人轻轻拍后背,说“我在呢,一直都在”。风又吹过来,裹着柿树的香,裹着碑前的花,裹着那些没说完的话,绕着长城转了个圈,又飘回怀思堂的青瓦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