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槐花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攥着温热的豆浆站在巷口公交站。老槐树的影子铺在地上像揉皱的旧照片——这是坐去潮白陵园班车的第三个年头,我依然会在六点二十五分准时站在这里,等那辆漆着淡蓝色的中巴车,像等一场和回忆的约会。
第一次坐这班车是奶奶去世后的清明。我抱着装着她最爱的海棠糕的纸包,站在人群里手足无措。卖豆浆的陈阿姨递来一杯热乎的:“姑娘,喝口热的,路远。”车来的时候,人群自动让开条缝,司机张师傅探出头,声音像浸了温水:“慢点儿,台阶滑。”那时候才发现,这辆车的乘客都带着相似的气息——手里布包裹着祭品,眼角带着淡红,像一群捧着火种的人,要去给心里的光添把柴。
张师傅的车开得稳,像怕碰碎满车思念。他总把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,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的唱词飘在车厢里,偶尔有阿姨跟着哼两句,声音里带着哽咽。第三排的李婶总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放在腿上,说:“我家老头爱穿我织的毛裤,去年冬天还说‘这针脚比商店买的密’。”旁边小姑娘会帮她扶着毛线团,阳光穿过车窗,把毛线的银白发丝照得发亮。车过菜市场时,卖菜阿婆会敲车窗递来一把空心菜:“给你家老爷子带点,他生前爱喝菜粥。”张师傅笑着接过来,放在驾驶座旁塑料筐里——那筐总堆着乘客互相递的东西,一把青菜、几个橘子、一包桂花糖,像流动的“思念补给站”。
沿途风景我闭着眼都能数。过第三个红绿灯是老邮局,墙根月季开得艳,像奶奶生前种的那盆;再往前是小学,课间操音乐飘过来,想起小时候奶奶接我放学,总在门口买根冰糖葫芦,糖稀粘在嘴角,她用手帕擦的样子;快到陵园时经过银杏林,秋天叶子黄得像金箔,风一吹飘进车窗,有次我捡了片夹笔记本里,后来发现藏着根白发——不知道是哪位乘客的,像藏了段没说出口的话。
其实班车路线没变过,变的是乘客模样。去年常坐第二排的王伯不在了,他儿子抱着骨灰盒来,说:“爸,我带您坐最爱的班车。”帮李婶扶毛线团的小姑娘今年带了男朋友,说:“这是我妈生前念叨的‘小王’。”张师傅眼角多了皱纹,却记得每个人习惯:我总坐倒数第二排靠窗,李婶爱喝不加糖的豆浆,王伯儿子总忘带打火机,他会提前放在驾驶座旁。下车时风里又飘槐花香,张师傅喊“慢走啊”,像跟老朋友道别。我抱着祭品往陵园走,青石板路每一步都踩着回忆——原来这辆车从不是载我们去某个地方,是载我们回到没说够的话、没陪够的时光里。
那天离开时,我在公交站买豆浆递给陈阿姨。她笑:“姑娘,今天没带海棠糕?”我点头,风里槐花香更浓。远处传来班车引擎声,淡蓝色身影越来越近,像带着满车思念又要出发。原来最温暖的路从不是直达捷径,是藏在班车颠簸里、乘客对话里、每缕飘进车窗的槐花香里——是活着的人,给逝去的人最长情的陪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