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秋末总浸着点清冽的温柔,炎黄陵园里的银杏叶刚染成金褐色,风一吹就飘得满院都是。我抱着束野菊花往里面走,碰到个提鸟笼的老爷子,他眯着眼睛问:“姑娘,你是来找哪个名人的?我在这儿遛弯儿十年,能给你指道儿。”这倒让我想起最初的问题——炎黄陵园有名人吗?答案藏在每一片落进碑缝的银杏叶里。
绕过主路的雪松,第三排倒数第二个墓碑看着挺普通,青灰色石面上只刻了“于是之”三个字,右下角浅雕着片小小的茶叶。路过的人总要慢下来,有人摸着“茶”字轻声说:“这是王利发的茶碗啊。”于是之先生演了一辈子《茶馆》,把王利发的精明、隐忍、绝望揉进每一个眼神里,直到八十岁还在说“《茶馆》是我的根”。他走后,家人按遗愿把墓碑刻得极素,却把最爱的茉莉花茶梗磨成粉混进碑石——风一吹,偶尔能闻到淡得像回忆的茶香。常有人带着泡好的茉莉花茶放在碑前,说“于老,您再喝口茶,咱们聊会儿《茶馆》”,有次我看见个穿中式褂子的老人,坐在碑边念《茶馆》的台词,念到“我爱咱们的国呀,可是谁爱我呢”,声音里带着点颤,银杏叶刚好落在他脚边。
沿着银杏道再走两百步,就能看见那块刻着“光霞共影”的石碑。吴祖光和新凤霞夫妇的名字并排刻在上面,字体带着点行书的飘逸,像极了他们的艺术人生——吴先生写过《风雪夜归人》,笔杆子比刀还利;新凤霞是评剧“新派”创始人,《刘巧儿》里“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”唱得全中国都知道。墓前总摆着各样东西:小孩折的彩纸花、老人翻出的旧评剧磁带、年轻人放的蓝牙音箱,循环着《花为媒》的选段。管理员说,去年有个评剧演员抱着琴来,在碑前唱了整出《刘巧儿》,唱到“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”时,风把她的水袖吹得飘起来,像新凤霞先生当年在舞台上的样子。吴先生碑上刻着他写的句子:“我与凤霞,是艺术的伴侣,也是生命的同路人。”如今他们躺在同一块碑下,墓边的冬青长得比别处茂密,像极了他们相扶相持的一辈子——新凤霞瘫痪后,吴先生每天给她翻三次身,写稿时把轮椅推到书桌旁,说“你念我写,咱们接着编戏”。
其实炎黄陵园从来没拿“名人”当噱头。沿着中轴线往深处走,能看见卖早点的张阿姨的碑,刻着“包子要捏十八个褶”;能看见教了四十年小学的李老师的碑,上面贴满历届学生的照片;还有刚满二十岁的消防战士小周的碑,放着他生前最爱的篮球。这些人和于是之、吴祖光的碑挨在一起,银杏叶落在张阿姨的碑上,也落在于是之的碑上;风把李老师碑上的照片吹得哗啦响,也把吴先生的句子吹得更清楚。管理员说:“这儿不是名人园,是炎黄子孙的家。不管是演《茶馆》的,还是卖包子的,都是咱中国人的根。”

傍晚的时候,我坐在陵园的石凳上看夕阳。老爷子的鸟笼里传出画眉的叫声,远处有人在唱《茶馆》的词,风把声音吹得很远,吹过于是之的茶字碑,吹过吴祖光的“光霞共影”,吹过张阿姨的包子褶,最后飘进每一个炎黄子孙的心里。其实我们找的从来不是“名人”,是那些刻在石头里的、活在故事里的、融在血脉里的——关于热爱、关于坚守、关于传承的精神。就像于是之先生说的:“我不是什么名人,我只是个演《茶馆》的老戏骨,是炎黄子孙里的一员。”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