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风裹着桂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站在温泉墓园的石拱门前。青灰色的砖墙上爬着半枯的常春藤,砖缝里冒出几株野菊,比花店卖的更有生气——这是我第一次来,却没觉得压抑,倒像走进了某个疏于打理却藏着很多故事的老院子。
主干道是用青石板铺的,每块石板都磨得发亮,应该是走的人多了。路两旁种着银杏,十月的叶子黄得像撒了金粉,风一吹就飘下来,落在墓碑旁的小花盆里——很多墓前都摆着住户自己种的多肉,胖嘟嘟的,有的还开了小黄花,带着点烟火气。园区角落有个小温泉眼,冒着细细的热气,旁边立着块老石头,刻着“温汤润骨”四个字。守园的周叔说,以前这里是个温泉村,村民选墓地就爱选这儿,说温汤能润着骨头,故去的人不会冷。后来建墓园的时候,开发商本来想填了这个泉眼建停车场,村民们联名反对,最后才保留下来。现在每到冬天,泉眼旁边的石凳上总有人坐着,有的是扫墓的人,有的是附近的老人,大家捧着保温杯,唠唠家常,像从前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样。
周叔拿着喷壶在浇花,壶里的水是从温泉眼接的,他说用温汤浇花,花长得更旺。“我们这儿不兴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分类,”他擦了擦额头的汗,“你看那边——”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,山坡上的木牌写着“向阳坡”,竹丛边的写着“竹影里”,桂树底下的写着“桂香处”。“上次有家人想给去世的老爷子选位置,老人以前是中学老师,爱坐门口晒着太阳改作业。我带他们绕到西坡,那儿有棵老槐树,树底下有石凳,下午的太阳正好晒到墓碑上,风一吹,树叶沙沙响,跟有人在旁边翻作业本似的。他们当场就定了,说这比那些镀了金的墓碑强多了。”周叔的喷壶浇到一盆多肉上,水珠滚下来,落在青石板上,渗进砖缝里,像谁悄悄滴了一滴眼泪,却又很快被阳光吸干。
我碰到一对来扫墓的夫妻,女人蹲在墓前擦墓碑,擦得很慢,每一道刻痕都要抹两遍。男人在旁边摆水果,是橘子,装在透明的玻璃碗里,橘子皮上还带着新鲜的蒂。“我妈生前最爱的就是这儿的温泉,”女人直起腰,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——照片里的老太太笑着,手里举着个温泉蛋,“以前每到冬天,她都要拉着我们来这儿的老澡堂,泡完澡喝碗糖心蛋,说比北京的火锅还得劲。现在好了,她就住在温泉眼旁边,天天能闻着热气,旁边还有棵桂树,每年秋天,桂花开得满院子都是,跟她以前晒的桂花干一个味儿。”男人补充:“上次来的时候,我们把妈以前的围巾系在桂树上了,你看——”他指了指树桠,一条藏青色的围巾挂在那儿,风一吹,飘起来,像老太太在跟我们打招呼。
离开的时候,我又回头看了眼温泉墓园。银杏叶还在落,桂香还在飘,温泉眼的热气裹着这些味道,像谁在身后轻轻说“慢走”。以前我总觉得墓园是冷的、硬的,是写着“永垂不朽”的石头堆。但在这里,我看到的是多肉的胖叶子、老槐树的影子、温泉眼的热气,还有守园人浇花的背影——这些东西加起来,不是“墓地”,是“家”的另一种样子。就像周叔说的:“人走了,不就是换个地方住吗?这儿有阳光,有花香,有他们熟悉的温汤味儿,比什么豪华墓碑都强。”
风里又飘来桂香,我裹了裹衣领,踩着青石板路往外走。身后的温泉墓园,像个睡着了的老村子,安静,却藏着很多温暖的故事,等着每个来的人,慢慢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