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七点的积水潭地铁口,风里还裹着点西山的凉意。张阿姨把裹着绒布的菊花篮往怀里拢了拢,目光扫过C口的公交站——浅青色的“万佛陪伴”标识正挂在一辆中巴车的前挡风玻璃上,司机王师傅倚着车门抽烟,见着她就抬起手晃了晃:“张姨,靠窗的位置给您留着呢。”
这是万佛华侨陵园开了八年的免费班车。从积水潭到西山脚下的陵园,全程27公里,要穿过三条环路、两个老胡同口,最后沿着柏油路钻进一片侧柏林。车里永远飘着淡淡的桂花香——是王师傅每天提前半小时到,在车厢角落摆的玻璃罐里泡的桂花蜜茶。“老人爱喝这个,甜津津的不涩口。”他说这话时,手指蹭了蹭罐身的水汽,像在摸自家老母亲的茶杯。
常坐这趟车的人都有默契。比如坐在第三排的李叔,总带着个铁皮饭盒,里面装着老伴生前爱吃的糖火烧;比如穿藏青外套的小吴,每个月十五都会来,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,轻声说“姥姥,看看小囡”;再比如王师傅自己,从来不会催着乘客赶时间——有次一位阿姨抱着老伴的旧毛衣哭了一路,他就把车停在路边的银杏树下,递过去一张温热的毛巾,直到阿姨抹干眼泪说“走吧”,才重新发动引擎。
班车的广播里从来没有广告。春天放《春江花月夜》,琴音绕着车厢转;秋天换《平沙落雁》,像极了陵园里吹过的风。有次一个刚来北京的姑娘坐错了车,抱着纸巾盒红着眼眶说“我找不到我妈了”,满车的人都凑过去帮忙——李叔翻出手机查陵园的墓区地图,张阿姨把桂花茶倒进一次性杯子递过去,王师傅直接把车往陵园办公室开,说“我带您找,我熟”。后来姑娘成了常客,每次来都会给王师傅带一盒手工曲奇,说“像我妈做的味儿”。

其实这辆车的“规矩”都是乘客们慢慢攒出来的。比如没人会在车里大声说话,连手机铃声都调得轻轻的;比如有人带了鲜花,会分给旁边没带的人一支;比如下雪天,先上车的人会把前排的座位擦干净,留给腿脚不方便的老人。去年冬天,陵园给班车加了加热座椅,王师傅每天提前一小时发动车,把每个座位都焐得暖暖的——“我妈以前膝盖疼,坐冷凳子要缓半小时”,他摸着座椅的皮革面,声音低了些。

中午十一点,班车准时从陵园出发返回城里。车窗映着侧柏的影子,像一行行温柔的诗。张阿姨摸着包里的银杏叶——是她从老伴墓前捡的,脉络还清晰着。她抬头看向窗外,远处的西山藏在云里,像老伴生前常说的“那片云像不像咱们家的猫”。王师傅的广播里换成了《茉莉花》,琴音裹着桂花香飘过来,张阿姨轻轻哼了两句,旁边的小吴抱着女儿笑:“奶奶,你唱得真好听。”
车过西直门桥时,阳光突然穿透云层。张阿姨望着窗外的车流,摸了摸怀里的菊花篮——下周这个时候,她还会来,王师傅还会留着靠窗的位置,桂花茶还会冒着热气,那辆浅青色的班车,还会像个老熟人似的,等在地铁口的风里。
其实哪是班车呢?是攒了八年的牵挂,是没说出口的“我想你”,是一群陌生人因为同一份思念,凑成的温暖。就像王师傅贴在驾驶座旁边的便签纸写的:“这不是车,是带我们去见心上人的桥。”
下午两点,班车停回积水潭地铁口。王师傅把车厢里的桂花罐收起来,擦了擦方向盘上的灰尘。风里飘来胡同口包子铺的香味,他抬头看了眼天空——云还是像猫的形状,像极了八年前母亲去世那天,他坐在陵园的台阶上,看见的那片云。
明天早上七点,他还会来。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