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风裹着银杏香钻进衣领时,我正踩着归山陵园里碎金般的落叶往深处走。主路两旁的松柏还是深绿的,像守着什么秘密的老人,直到绕过那棵挂着红绸的老槐树,眼前忽然亮起来——月洞门的砖缝里插着几株野菊,黄灿灿的像小喇叭,门楣上“京韵园”三个隶书字,染着点阳光的暖。跨进月洞门的瞬间,像走进了某出老戏的幕布后。灰砖铺成的小径旁,是一排黛瓦的矮墙,墙头上爬着络石藤,叶子红得像戏文里的胭脂。转角处有座戏楼造型的休息亭,檐角挂着铜铃,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唱,像《贵妃醉酒》里那声轻挑的京胡。亭子里的石桌刻着《定军山》的戏文,桌角摆着个掉了漆的快板,是去年有位票友家属留下的,说“他爱听这个响儿”。再往前,几座墓碑的石材上刻着京剧脸谱——有《霸王别姬》里的虞姬,眼尾挑着淡粉的花;有《空城计》里的诸葛亮,羽扇纶巾的线条还沾着点青苔。最让我停步的是靠里的一座碑,碑身嵌着块小瓷片,画的是《锁麟囊》里的薛湘灵,旁边摆着个玻璃罐,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花——家属说,老人生前爱唱这出戏,每次上台前都要别一朵茉莉在鬓角。京韵园的管理员王姐蹲在碑前,正用软布擦那罐茉莉。她抬头笑:“张婶儿今早刚来过,给她家老周带了豆汁儿,说‘天凉了,你爱喝热的’。”王姐的口袋里装着个旧收音机,正放着《打龙袍》,“这是李大爷的习惯,每天十点整得听这段,不然他该‘闹脾气’了——你瞧,那棵玉兰树底下的碑,就是李大爷的,去年他孙子来,站在碑前唱了段《甘露寺》,把我们都听哭了。”风里飘来豆汁儿的酸香,混着茉莉的甜,我忽然明白,这里的“京韵”不是摆出来的装饰,是藏在每一个细节里的“记得”——记得他爱喝的豆汁儿,记得他爱听的戏文,记得他上台前要别茉莉的习惯。往深处走,小径通到一片松柏林,林边有眼小泉,泉水叮咚的,像戏文里的板眼。王姐说,春天的时候,泉边的玉兰开得像雪,有位阿姨总坐在花下织毛衣,说“我家老陈生前爱穿我织的毛裤”;夏天梧桐叶遮满头顶,有小朋友举着冰棍跑过,喊着“爷爷,我给你留了红豆味儿的”;秋天银杏叶落满小径,像铺了层金毯子,有位老先生蹲在地上捡叶子,说“要夹在戏文里,给我那口子捎去”;冬天雪盖在黛瓦上,像戏文里的银装,有情侣抱着热奶茶站在碑前,轻声说“咱们明年再来,带你爱喝的驴打滚”。四季的风里,京韵园的每一寸土地都裹着温度,不是悲伤的冷,是“我还想着你”的暖。离开的时候,我又站在月洞门前。风里传来收音机里的戏文:“海岛冰轮初转腾……”银杏叶坠在肩头上,像谁偷偷塞了片温凉的月光。王姐挥挥手:“下次来,我给你泡茉莉花茶,是张婶儿送的。”我摸着月洞门的砖,指尖沾到野菊的香气——原来这里不是“终点”,是老北京人把“家”搬来了,搬在灰砖黛瓦里,搬在戏文声里,搬在每一杯豆汁儿、每一朵茉莉、每一段唱词里。风又吹过来,铜铃叮的一声,像有人在说:“回来啦?”嗯,回来啦。回到这个藏着老北京味道的家。